吃掉姐姐的那个夏天
1
“阿沐,回来。”
姐姐伸手挽起耳边垂落的湿发,急促唤着我,她被溪水打湿的脖颈在昏暗的暮色间闪着白皙的光,身上的蓝色长裙也在刚刚嬉戏时被弄成半湿半干的样子,紧紧贴在身上。
聒噪的蝉鸣中夹杂着林间树叶的哗啦声如海浪般阵阵涌来,我恋恋不舍地拍打了几下身边的溪水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姐姐身旁。
“水这么凉,可别感冒了。”她俯下身子将我搂过来,四下搜寻了一番,皱了皱眉头,随后蹲下掀起长裙干的一角为我轻轻擦拭着。
“忘记带干毛巾了,就这样先给你擦一擦吧。”
姐姐的手指很柔软,扶在我的腰间,指甲浅浅地陷进肉里,有种痒痒的感觉。
“别动。”姐姐止住了动作,投来带着些许无奈的眼神。
“阿沐不乖哦。”
姐姐的瞳色很深,乌黑中又透着闪闪的光,每当她看向我时,不管是什么表情,什么语气,我总会觉得那里包含着无比的温柔。
好想和姐姐,一直这样在一起呀。
擦干身体,换上下水前脱掉的衣服后,我们牵着手一起穿过昏暗的树林。蝉鸣声依旧聒噪,身侧不时有地上落枝被踩断的咔嚓声,但扭头望去却又空无一物。我想起姐姐之前讲过的一些山鬼故事,不由得怯懦地贴住姐姐的腿。
“怎么了?”感应到我的动作,姐姐停下了脚步。
“太黑了。”
“哎,我们家阿沐这么不勇敢呀。”
才不是不勇敢,只是想要保护好姐姐而已。
但心里想的话没有能说出口,我只是沉默地与姐姐贴得愈来愈紧。
“那我来背你怎么样?”
姐姐松开了手,捏了捏我的脸,前跨一步蹲下身来。“好久没有背阿沐了,不知道长肉没有。”
“没有。”
我双手搭住姐姐光滑的肩,趴了上去,她用手托住我,缓缓站起,接着往上提了提,使我能顺利地用手环住她的脖颈。
地面变得遥远,那些未知的恐惧逐渐消散去。
脸贴在姐姐的侧脸与脖子间,柔软又温暖,一股淡淡的香气钻入鼻子,我忍不住贪婪地嗅了起来。
“别闹,哈哈哈,痒,阿沐。”
姐姐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喘息,那是新鲜的味道。
血液在沸腾。
好想,好想吃掉姐姐。
树木越来越稀疏,血色的晚霞自黑色的枝叶间缓缓流出,我已经能瞥见山脚下那一片片方方正正的白色小房子,我的家就在那其中。
“只能陪阿沐到这儿了哦,接下来要自己走回家了,可以么。”将我轻轻放下,姐姐又蹲了下来,和我平视着。
昏暗的暮色中,她的眼睛亮亮的。
“嗯!”我勇敢地点了点头,但旋即心里又涌上一阵失落,不想和姐姐这么快就分离。
“傻瓜,现在是暑假,咱们天天都可以见面的。”
又一次被姐姐看穿,她摸了摸我的头,嘴角微微扬起。
“过完了这个暑假,咱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。”
是呀,姐姐不会撒谎,在这之后,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。
我看着她站起,一步一步退回林间,直至身影完全被暮色吞噬殆尽后,才转过身,往山下的家走去。
2
妈妈还在厨房里忙碌着,饭菜的香味自其间传来,不断勾引着饥肠辘辘的我。
院子传来摩托车熄火的轰隆声,下一刻爸爸健硕的身影就在门口浮现,他大步跨过门槛,边解开身上的衬衣,露出黝黑的胸膛。
妈妈适时地从厨房端出冒着热气的饭菜放上桌,摆好碗筷,等爸爸洗净手和脸上桌之后,晚饭便正式开动了。
妈妈喜欢在饭桌上说一些街坊八卦,例如公司里的主管偷情被发现了,隔壁的夫妻吵架后妻子抱着孩子回娘家了等等。爸爸则是默不作声地只管吃饭,只有在听到什么倍感意外的消息时,才会停下筷子抬起头问上几句。
当今日份的八卦聊尽了之后,客厅里便陷入了一片沉寂,妈妈显然是按捺不住这种寂寥的,转而将话题引向了我身上。
“下午去哪里啦小沐?成天地往外跑不见人影,作业写完了么?”
我艰难吞下嘴中的饭,躲闪过妈妈的视线。
“去和阿间他们爬山去了。”
“要作业写完了才——”
“阿间他们一家人上午出门旅游去了。”妈妈的话被一直沉默的爸爸给突兀地打断,前者的表情此刻迅速阴沉了起来。
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。
“和谁?”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。
“和……姐姐,去溪边玩了。”
长久的沉默。
妈妈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,她张了张嘴,却没发出一个音节,像鱼缸里吐着泡泡的鱼。
长条形的日光灯管就悬在我们三人的上方,散着淡黄色的光。许久之前,那儿是一枚梨形的灯泡,透过布满油污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炽热的灯丝。我时常会盯着它发怔,随后闭上眼,就会感觉到眼前有一道弯曲的炙热的光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
妈妈突然紧紧捧住自己的脸,肿肿的眼皮下那对发黄的眼珠死死瞪着我,微塌的鼻子纠缠在一起,仿佛要将自己的头摘下来一般。
“你这孩子一点都不乖,和你说了你没有姐姐,我没有女儿,没有!啊啊啊啊啊!”
她猛地站起身,打翻了身前的碗筷,双手就朝我抓来。
“够了!”爸爸横腰拦住了妈妈,面无表情地望了蜷缩成一团的我一眼。
“回房间去。”
“嗯。”我不敢看他们二人,连忙跳下椅子跑出客厅。
关上门,外面的世界瞬间被隔绝开,我方才松了一口气,靠着墙缓缓坐在地上。
鼻子忽然酸酸的,视线开始模糊。
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有个姐姐,没有。可我分明下午才和她在山上的小溪边嬉戏,然后她替我擦干身体,背着我穿过树林。
每一次我无意和妈妈透露与姐姐在一起时,她都会变成这副癫狂的模样。
姐姐说过,她不属于这个家,不会被接纳,所以她才一直在山里游荡,无法回来。
好想,好想和姐姐一直在一起。
耳边又响起了姐姐曾说的那句话。
“吃掉我,我就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了。”
血液又开始沸腾。
3
金色的田野,广袤得看不见边际,被白到失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。
妈妈在公路上骑着单车的身影在隔着防盗窗的视野中愈来愈远,直至变成一个微不可视的小黑点。
我腾地从椅子上跳下来,跑出房间穿过客厅,迫不及待地就想冲出家门。
“咔。”
大门闷哼了一声,却纹丝未动。
妈妈把门锁住了。
我茫然地又扭动了几下把手,颓然地拖着身子往房间走去,路过客厅时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时针指向下午一点。
姐姐应该已经在老地方等着我了。
仿佛看到她一个人无聊地坐在溪边的长石上,脱下鞋子将双脚浸没在澄澈的水中,就像两条灵巧的白鱼,来回摆动着。她时不时往身后的林间投来期盼的目光。
将头倚在防盗栏上,夏日的炙热透过滚烫的铝条清晰地渗入额头,带着一丝刺痛。
余光处一道踩着滑板车的熟悉身影浮现。
“小力!”我振臂高呼道。
那个穿着花衬衫的黑瘦男孩止住了滑板车,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一番,最后仰起头和我的视线对上。
“出来玩呀。”他挥了挥手,呆愣地笑着,露出一口白牙。
“门锁了我出不去,你能帮我一件事么?”我摇摇头,急迫地喊道。
“啥。”
“去山上,以前你经常带你家黑狗洗澡的那条小溪,废木屋旁,有个女孩在那,帮我跟她说一声,说今天我见不了她了。”
“好远……”小力挠了挠头,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。
“我把我的琉璃球分一半给你。”我咬咬牙,那是爸爸在外地给我带回来的,不同于小镇上孩子手里的那堆普通玻璃球,个个都精美异常。
“好!”他的眼里绽出光芒,原地将滑板车转了个弯。“我要自己挑。”仿佛担心我拒绝一般,他抛下这句话,还没等我回应,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远去。
关上窗户,我坐回到椅子,没有心情翻开作业。
桌子上的玻璃压板下是我们一家的合照。我抬起玻璃压板,将那些照片拿出,细细看着。
有给我过生日时拍的,有出门旅游时拍的,还有搬到新家时拍的。
无一例外都是只有我们三,爸爸妈妈在两侧,我在中间,比着耶的手势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。
“咦?”手上的动作一顿,我将一张照片抬起。
这是我们在游乐场游玩时拍的照片,上面的我还很小,需要爸爸妈妈蹲下来扶着才能站稳。
只是在我们三人背后的玻璃窗上,隐约映出一个拿着相机的浅蓝色身影。
呼吸急促了起来,我靠近照片,仔细观摩着。虽然相机遮挡住了那道身影的面容,但是,可以看出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。
姐姐。
这张照片,是姐姐给我们拍的。
我将视线投向了桌上余下的照片。
这些照片,都是姐姐给我们拍的。
她曾经是真实存在于这个家庭,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。
脑海里又浮现出昨晚妈妈那张癫狂到扭曲的脸。
到底发生过什么?这个家。
我痛苦地闭上眼睛。
“快来吃掉我。”
4
直到第二天,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一般。
一直收藏在玩具箱的琉璃球居然被搬了出来,是妈妈做得么?真是的,万一少了几颗怎么办。
那可是很珍贵的东西呀。
“我出门啦小沐,在家好好学习哦。”午饭过后,妈妈例行公事般地抛下一句叮嘱,随着一身门响,家里陷入了一片沉寂。
贴着红锈斑斑的防盗栏盯住妈妈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野里后,我急匆匆地跑到门口,将隐蔽在门缝中的纸板给抽出,再扭动把手。
“咔。”一声清脆的声响,门被打开了。
太好了,我一蹦一跳地跑到外面,把门小心翼翼地虚掩住,随后开始往山上奔去。
盛夏的日光炙烤得皮肤有些发烫,没跑多远,汗便从体内不断渗出,将背心牢牢黏在身上。我望了眼裤子口袋中的照片,还好,并没有被打湿。
山路上的石砾咯得脚生疼,直到步入林间才好一些,重重叠叠的叶影下,温度骤降,甚至有些发冷。
我喘着粗气,不知走了有多久,终是隔着聒噪的蝉鸣声中,听到了潺潺的溪流声。
她就站在那儿,蓝色长裙随风轻轻摇曳,仿佛透出水光的波纹。
“阿沐,你来了。”姐姐轻声唤着。她抬起手,露出白皙的腕。
是的,我来了,姐姐。
我好想你。
忘记了疲倦般,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,扑在姐姐的怀中。
“呵呵呵,好啦,安分点。”姐姐身子摇晃了几下,才受住我这样的撞击。但她全然没有在意,而是用手轻轻抚摸着我。
挣扎着仰起头,正和姐姐的视线对上。她的面色似乎比前几日红润了些,乌黑的秀发垂落在耳边,只露出可爱的一点尖尖。
姐姐一直在等我。
柔软的十指在背上缓缓游走,姐姐抱着我,讲着那些有趣又诡异的山怪故事,浓烈的倦意缓缓袭来,眼皮一闭一合,就在即将睡去的一刹那,手触到了裤子口袋中的照片。
仿佛一道电光自脑海中闪过般,我瞬间清醒了过来。
“姐姐。”
“怎么了阿沐,不喜欢这个故事么?”她停了下来,望着我。
“不是,我有个东西想给姐姐看。”我摇摇头,从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。
“这是你给我们拍的么?”
姐姐接过照片,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,不知是否是错觉,我感受到停留在背上的那只手在微微发颤。
“是你拍的么?姐姐。”眼见她沉默住了,我又问了一遍。
“阿沐……”姐姐将照片放在一旁的地上,轻轻抵住我的额头。
“那个家,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了。”
“等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,我们就永远在一起。知道了么。”
姐姐的眼神里包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,那是新鲜的味道。
好想,好想吃掉。
“那我继续讲故事给阿沐听吧。”
“好!”
“那个黑瘦的小男孩停下滑板车,在小溪边四处张望着,在寻找好友说的那个女孩。”
“他远远地看见一道穿着蓝色长裙的身影伏在地上,仿佛在酣睡,他抹了抹额头的汗,开心地走上前去,正想要喊醒她时。”
“赫然发现那分明是具腐尸,小男孩惊了一跳,瘫软在地上,像木头人般一动不动。”
“哈哈哈好胆小哦。”
“当然啦,所以我们家阿沐要勇敢呢。”
“小男孩的声响惊醒了那具腐尸,它伸出那只还依稀粘着些皮肉的手,牢牢抓住了小男孩的腿,指骨深深陷入他的肉中,殷红的血冒了出来。男孩此刻才哭喊起来,想要挣脱,但已经晚了,凄厉的尖叫声久久地回荡在林间。”
“然后呢,他怎么样啦。”
“被吃掉了哦。”
5
“我吃完了。”
干净利落地对爸爸妈妈抛下宣言,我回到房间里。
关上门,我从口袋里拿出照片,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玻璃压板下。
望着一旁的其他照片,我托着腮帮陷入了沉思。
这些照片大多都是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拍的,距离最近的一张也是四年前了,给我过生日时拍的合照。
九岁生日那天,我是和姐姐还有爸爸妈妈一起过的么?
记忆开始模糊,变得浑浊不清。
可恶,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下意识地翻开桌上的作业,我突然灵光一闪。
对了,倘若是九岁的话,那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里已经包含了每天写日记了。
神经瞬间兴奋,我从椅子上一跃而下,跑到书架旁的橱柜边,拖出里面沉睡多年的杂物箱。
灰尘扑面而来,我皱了皱眉头,用一只手捂住口鼻,另一只手在里面细细翻寻着。
找到了!
那是一本天蓝色封面,印着白色小熊的本子,上面用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年级上学期。
心跳得愈来愈快,我深吸一口气,翻开了第一页。
灰色的铅笔字迹像被水给消融了一般,只留下斑驳的碎痕。
不会吧,我一惊,又连着翻开几页,都是铅笔字被氧化大半留下的白页。只有几行依稀可辨的句子。
今天,爸爸出门去了外地,家里只留下妈妈,我和——
她好吵,总是会吧电视关掉,讨厌——
八月二十一日
妈妈说,最喜欢我了,好开心,全都是她的错——
她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家呀
八月二十五日
今天,爸爸回来了,他总是一副凶凶的样子,但是他这次给我带来了——
她总是在偷偷看着我,是想要——
手微颤着往后继续翻去
八月二十八日
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——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——
我咽了咽口水,这一页上什么其他的都没有,只有满页支离破碎的歪歪扭扭的对不起三个字。
已经是最后一页了,我合上日记本,大脑一片空白。
又回想起这个夏天的开端。
和伙伴们在林间玩捉迷藏,聒噪的蝉鸣声中,闭着眼的倒数声也变得弱不可闻。
睁开眼的一刹那,四周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静悄悄的,我茫然地搜寻着,不断大声呼喊我看到你了,来给狂跳不安的心一点慰藉。
潺潺的溪流声,像是悦耳的歌谣,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。
走出林间的一刹那,世界突然变得黑暗,一双柔软的手覆住了我的眼。
温暖的感觉,好温暖,好温暖。
“谁……”
“是姐姐呦。”
6
有些悲伤地撕下一张日历,血色的八月二十一号几个字展现在眼前。
闷热到令人窒息的夏天还没有过去,每天早上醒来时身上都裹着一层黏糊糊的细汗,往窗外望去,暴虐的阳光已经开始肆意地炙烤着大地。
桌旁的风扇吱呀呀地转动着,来提醒着还活在这个狭小房间的家伙,不要对这一切感到绝望。
就快过去了,夏天,这个家。
地狱一般的地方。
“吃饭了!人呢!”女人尖锐的呼喊声穿过房门刺进耳膜。
我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,走进客厅,他已经坐在了桌旁,女人正为他系上餐布,否则他总是会把胸前弄脏。
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,却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。
“喂,我说,你明天也早点起来,帮我煮点粥或者是烧点水。”女人坐回位置上,那对发黄的眼珠对准了我,口气陡然变得狂躁了起来。“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这么辛苦,你看到了么?”
我垂下眼皮,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,将饼塞进了嘴里。
反正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被训斥,倒不如洒脱一点好了。
“咣。”
意料之外的声响,抬头看去,他正笨拙地把弄翻的碗给扶起,但里面的粥早已洒落满桌。
“哎呀,没烫到吧小沐,快给妈妈看看。”女人像被踩着尾巴的野猫般失声惊叫起来,从椅子上蹦起,跃到他的身边提起手细细看着。
“是姐姐弄的,她刚刚瞪我。”
讨厌的声音传入耳中,我只嚼了两下便将口中的饼吃力地咽下,喉咙里一阵清晰的窒息感。
“你不要理会她嘛,不看她就好了。”女人冷冷地扫了我一眼,安抚了他几句,转身去厨房拿毛巾。
“嘻嘻。”他狡黠地笑了起来,朝我这儿扮了个鬼脸。
讨厌的孩子,明明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,现在却成了恶魔。
脑海里掠过他才两三岁时拽着我的裤脚脆生生地喊姐姐的画面,我轻叹了口气,端起碗将里面的粥一扫而空,忽视掉一旁不断吐舌头的无聊家伙,回到了房内。
慵懒地躺在床上,浑身松松软软的,像一张被剔了骨的皮。
好困,明明已经睡了很久,但还是会感到乏力。
像是有一头无形的兽伏在我身上,一口一口,吞噬我仅存的精力。
嘈杂的电视声清晰地扎进耳朵,原本迷迷糊糊的意识瞬间清醒,转而涌上无尽的烦躁。
讨厌的孩子,一刻也未曾消停过。
这样的生活,什么时候能结束呢?这个夏天过去就好了吧。
通知书已经在柜子里安静地躺了一个月,等到九月份,它就能带我去一个新的城市,新的环境,远离这里。交一群好友,在秋天柔软的草地上翻滚着。
这样想着,心里又涌上一阵欢喜。
7
客厅里传来欢呼声时,我正撕下昨天的日历,血色的八月二十五号几个字印在发黄的纸面上。
“好漂亮!谢谢爸爸!”
欢呼声还未止住,我推开了门,朝外望去。
他正挂在男人的脖子上,手里还举着一罐亮晶晶的东西,我眯起了眼,那是一罐玻璃球,闪亮异常,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颜色。
礼物么,终究还是些小孩子的玩意。
正欲关门回房时,男人喊住了我。
“给你的,去试试合不合身。”
我接过他手中的袋子,瞟了一眼,是一件天蓝色的裙子。
进到房内拉上窗帘,点亮灯,我将身上的衣物一一褪去,换上了裙子。
只是一件衣服而已,没什么好开心的。
镜子里的那个女孩还是痴痴地露出了笑,像个傻子般转过来转过去,试图以各种角度审视着新裙子。
推开门,我端着杯子假装去倒水,男人和女人正坐在餐桌旁闲聊着什么,他则是兴致勃勃地把罐子里的玻璃球一一摆在地上,然后对撞。
“哎呀,真好看。”女人诧异的声音传来。“过来过来,让妈妈瞧瞧。”
我身子一顿,有些僵硬地转了过去,在她目光的扫视下,脸颊处有些发热。
“你眼光挺好的么,多合身。”受到褒奖的男人罕见地笑了笑,但还是没有言语。
“谢谢爸爸。”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,从喉咙眼里挤出几个字,连忙逃也似地跑去厨房接水。
“姐姐陪我玩。”
没理会那个讨厌鬼的声音,我关上了房门,又站在镜子前,看着那个皮肤白皙,脸上还微微泛红的女孩,扬起裙角又慢慢落下。
确实,挺好看的呢。
奇怪,夏日的燥热似乎也消散了一丝。
原本只是想试穿一下就换下来,但直到晚饭时,我还是一直将它穿在身上。
他一直蹲坐在椅子上,不安分地四处望来望去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有几次视线视乎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说起来,他也快开学了呢,明天帮他辅导下作业好了,这孩子总是不够自觉。
端起碗,粥已经半凉,我往嘴中倒去。
柔软的米粥中,突然传来坚硬的触感,我还没反应过来,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吞咽。
咳咳,唔,咳咳咳咳。
米粥从鼻腔和嘴中喷出,我死死捂住喉部,拼命仰长脖颈,身体却失去了平衡,整个人往后倒去。
砰。
剧烈的撞击使得眼前几乎一黑,但喉咙处那被硬物堵塞的窒息感使得我又扭曲成一团。
救……救我。
想要发出声音,却只有嘶哑的呻吟。女人惊慌的面孔和男人迅速伸来的双手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闪过,哦对了,还有僵硬在椅子上如同木偶一般的他。
好痛苦……好难受……
昏黄色的光圈在眼前不断蔓延变深,紧挠脖颈的双手慢慢开始绵软无力。
怎么突然就……我是要……死了么。
咔,如同紧绷着的细线断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世界瞬间漆黑一片。
……
沙……沙沙……沙沙沙
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般遥远,耳边再度传来嘈杂的声音,似乎是布袋与土地摩擦的声响,还有男人沉重的喘息和女人的抽泣声。
我在哪,我活过来了么?
喉间的硬物依旧堵塞在那,身体却没有什么反应,眼前是一片混沌黑暗,我试图喊叫,但是似乎发出了声音,又好像只有一片沉寂。
徒劳地尝试了多次之后,我开始安静下来。
不知被拖行了多久,男人终是停了下来。
“就这儿么?”女人的嗓音中带着哭腔。
没有回答,紧接着一阵摩挲声,像是布袋被打开的声音。我被从里面抱出,轻轻放到一旁的地上。
嚓,那是铁锹没入土间的沉闷声。
好冷,爸爸,妈妈,我好冷。带我回家可以么。
似乎已经是凌晨了,草地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,我的新买的天蓝色长裙。寒气浸入我的肌肤,我自灵魂深处感到一阵阴冷。
嚓,声音在耳边有规律地响动着,直至某一刻突然停下。
我被抱了起来,随后安置在一个新的地方。
这是哪?爸爸,妈妈,你们要做什么?。
潮湿的泥土重重地洒落在身上。
求求你们了,不要!我会乖乖听话的!请带我回家!
泥土接连不断地落下,掩住了我的四肢,身躯,再到口鼻,眼睛,最后世界又重归一片寂静。
为什么……
我惊恐地在一片虚无中挥舞着四肢,声嘶力竭地呐喊着,妄想从地底爬起。
心一点一点在变冷,当它的火光完全熄灭的那一刻,我才明白。
我已经死在了这个夏天。
8
秋天的时候,我的身体开始被这片土地慢慢蚕食。
冬天的时候,有陌生的种子缩到我破损的肌肤下安家。
春天的时候,溪水混着融掉的雪水将残缺的我从土下冲刷出来。
夏天的时候,颈部的皮肉已经完全脱落,我试着伸起手骨,取出依旧卡在那儿的硬物。
是两个圆圆的,摸起来冰凉坚硬的东西。
什么嘛,原来是两颗玻璃球,让我冥思苦想了好久,是什么害死了我。
把玩着两颗玻璃球,我沉吟了一会儿,试着把它们缓缓放入早已空空如也的眼窝处。
光,金色的光透过玻璃球照射进来,整个世界瞬间有了色彩。
我感动得几乎落泪,但是干枯的躯体却早已丧失了这个功能。
挣扎着从泥土中站起,拔掉肩膀长开的野草,我跌跌撞撞地没入旁边的溪流中,在里面浸泡了整整三天,才将躯体给清理干净。
那么,现在该去哪里呢。
在土里挖了一个坑,将溪水给灌进去,随后看着水面上那副镶着两颗黑色玻璃球的阴森可怖的面孔,我瘫坐在了地上。
我开始日复一日地在林间游荡,听到有人的声响时便躲藏起来。看到怪物的话,会让他们觉得苦恼和惊慌吧,我想着。
但我走得愈来愈慢,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或许过完这个夏天,我就要真正地长眠于地下了。
家里的那封录取通知书,应该已经被爸爸妈妈给清理掉了。那个夏天早已远离我而去。
好想他们,好想回家,明明之前那么憎恶的地方。
我的骨头中,开始散发出寂寥和孤独的味道。
还有阿沐,他现在应该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孩子了吧,还像以前那样调皮和不乖么。
身体突然怔住,我停下脚步,往林间望去。
“我要开始找了哦!”
双手开始微微发颤,我连忙朝着声音的来处快步走了过去。穿过茂密的枝叶,跨过到处横生的杂草,当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时,我激动得几乎晕厥过去。
阿沐,我的弟弟。
他双手缩在胸前,四处扫视着,时不时还会不注意被脚下的落枝给绊一下。
要走过去么,倘若吓到他了怎么办。
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,越来越近,他布满污泥的裤脚,被汗水浸透的背心,后脑勺上湿漉漉的头发。
没想到阿沐,已经这么高了。
“嗯?”似乎是有所察觉,他的头偏了偏,仿佛要转过身来。
我一惊,连忙从背后用手盖住了他的眼。
“谁?”他问道,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慌。
是姐姐呦,我轻轻念着,但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“姐姐?我的姐姐么?”他的身体动了动,出乎意料地接了下来。
他听得到我的声音。
恍神间,他挣脱了我的双手,转过身来看着我,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喜悦之情。
我连忙想用手遮住脸,却被他拦了下来。
他的眼角开始泛红,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窝里打转,下一秒便扑入我的怀中。
“姐姐,我好想你,你去哪了。”他撒娇似的牢牢抱住我,不肯松手。
弟弟,我的弟弟,好温暖的感觉。
冰冷的躯体头一次被这样热烈地抱住,骨头里的孤独和寂寥瞬间消散一空。
“我现在回来了,阿沐。”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,我喃喃道。
姐姐回来了。
9
撕掉日历,血色的九月一号几个字印在洁白的纸面上。
出门的时候,我轻轻吻了一下妈妈,她诧异地瞪大了眼,都忘了问我要去做什么。
烈日,林间,蝉鸣,溪流。
姐姐依旧坐在那,穿着一身淡蓝色长裙,身形修长,美丽得像童话里的公主一般。
姐姐是个很漂亮温柔的女孩子。
小的时候,被邻桌给欺负了,她总是会拉着我去上前理论。
我喜欢的零食,她总是全部给我。
晚上害怕睡不着觉的时候,跑到她床边,她也总是会轻轻拍着我的被,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我入睡。
我很喜欢姐姐。
但不知什么时候起,我们的交流开始慢慢变少。
她总是一个人缩在房里,不再陪我看动画片,也不再给我讲书上的故事。
哪怕我拍着门苦苦哀求,得到的也只有一句自己玩去。
只有我惹她生气的时候,她才会叉腰瞪眼,恶狠狠地训斥我一顿。
讨厌鬼这个称呼,是她从那时起挂在嘴边的。
我越来越喜欢惹怒她,那样我们还可以拌嘴好一会。
我在她午睡时故意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,在日记里写她的坏话然后交给她检查,向妈妈告状她做的错事。
她的表情越来越少,待在房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有时候一天下来,我们都说不了一句话。
而那个夏天,爸爸告诉我,姐姐要走了。
“姐姐考上了很好的大学,非常优秀呢,小沐要向姐姐学习哦。”
我点点头,瞟了一眼她的方向,房门依旧紧闭着。
那天穿着新裙子的姐姐很漂亮,我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
“姐姐陪我玩。”我举着手中的琉璃球厚着脸皮喊道。
这样的话,送给她几个她喜欢的琉璃球,也就很自然了。
可是她只是漠然地扫了我一眼,关上了房门。
我将那些球一个个摆在地上,然后取舍了半天,还是忍痛挑了两个最好看的藏在手心里。
放哪里比较好呢,我扫视着桌子,客厅空荡荡的,大家都在厨房,没有人注意到我。做贼似的将两个琉璃球放进她的碗中,我回到了位置上。
过年的时候,妈妈也总会把硬币藏在饺子里。我为自己的机灵暗暗得意。
然后姐姐死了。
“来了,阿沐。”姐姐望向我,温柔地笑着。随后她抬头望向天际似血般的残霞,似乎是在感慨道。
“天黑得越来越早了,夏天快要结束了呢,我也要撑不住了。”
是呀,快要结束了。
我轻轻捧起她的脸,注视着她那对深邃的双眸。
“对不起姐姐,是我的错才让你……”嘴唇在颤抖,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。
“傻阿沐,都过去了,这段时间我才意识到,有你这样一个弟弟,姐姐很开心。”姐姐柔软的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痕。
“准备好了么?”她问道。
“嗯。”
“那开始吃掉我吧。”她狡黠一笑,闭上了双眼,长长的睫毛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着,一滴泪从眼角渗出。
我伸出微颤的双手,穿过姐姐的长发,白皙的面容,轻轻夹住那两颗玻璃球,取了出来。
轰,面前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孩陡然间碎成一摊枯骨,落在我怀中。
我痛苦地跪倒在地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。
在溪边挖了一个坟,将姐姐的碎骨埋进去后。
我长久地注视着手中的玻璃球,随后深吸一口气,将它们往口中一甩,想要狠狠咽下去。
咔,但就在入口的一刹那,它们突然破碎开,像是溶化般似的,了无踪影。
我怔怔地立在原地,晚风轻抚过我的脸庞。
恍惚间我好像从风中听到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。
夏天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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